《三十而已》:女性并不完美,也不需要完美?
最近热播剧《三十而已》赚足了眼球。几乎每天都能在微博热搜上看到。即使是没看过该剧的读者,通过热搜也能大致了解剧情走向。该剧名为《三十而已》。顾名思义,是对古语“三十而立”的改写,试图以“刚”的洒脱姿态,突破30岁的魔咒。但这个戏里戏外都在强调的时间节点,却暴露了大家对“30”的焦虑。
该剧讲述了三个30岁的女朋友的爱情、婚姻和事业。顾佳位于令人羡慕的金字塔顶端,与丈夫徐焕山一起经营着一家初创公司。王曼妮是奢侈品金牌卖家,同时又和港产“精英男”谈了一场纠缠不清的恋爱。钟是最规范的,嫁给了一个事业单位铁饭碗的老公,自己保持着一份普通的工作。然而,在他们看似平静的生活下,却经历了巨大的人生变故,出轨,被小三骗,离婚。
103010剧照。
剧中这三个女人虽然面临着各自的困惑,但一般都属于有钱有势的美女。尤其是顾佳,不仅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还有一个优秀的商业头脑,把自己的创业项目做得价值上亿。观察《三十而已》的评论或弹幕,我们不难发现,顾佳是无数观众向往的“完美女人”形象。但这种对“完美”女性个体的想象掩盖了其背后不平等的性别权力结构。正因为如此,《三十而已》虽然是一部现象级的热播剧,但仍然不能给我们提供足够的反思和力量去对抗女性的现实困境。
写文章,掂量木头。
“三十而立”
为什么30岁这么重要?
如果用《三十而已》中托尔斯泰的经典语录来形容《安娜卡列尼娜》中三个女人的生活,那可能就是“所有幸福的生活都是相似的,而每一个不幸的生活却各有各的不幸”。
剧中,无论是自称全职主妇的,还是朝九晚五的和钟,在他们看似不同的“不幸”遭遇或人生中,其实都隐藏着一个相似的“幸福生活”的标准。钟琴羡慕闺蜜顾佳完美而亲密的婚姻,羡慕住在浦东一套价值几千万的观景房里,而则羡慕住在顶楼的王夫人的生活.
在这一系列的羡慕中,我们可以看到埋藏在《三十而已》中的线索和印记,似乎是“幸福”——,尤其是对于这些女性来说,金钱、年龄、婚姻、阶级永远是她们关注的焦点,也成为当下都市女性生活和状态看似丰富的描述下的一个无形的“天花板”。
103010剧照,图为顾佳和儿子徐子燕。
这部剧的片名是《三十而已》,主要是因为剧中的三位女主角虽然生活状态不同,但却被一个共同点联系在一起:即将年满30。30岁也被定为他们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无论是关于事业,爱情婚姻,还是自我认知,都被“30”这条线一分为二。最终,即使他们都以“三十岁”为契机和新起点,表达了对这个年龄“恰到好处”的潇洒态度,但恰恰是在他们反复强调和谈论三十岁的时候,泄露了他们对此的焦虑。
当它出现在女性身上时,这种对年龄的焦虑不仅仅是个体的感受,更是整个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的影响。一方面,“30岁”传统将个体生命划分为阶段,具有一系列社会和道德内涵;另一方面,无论是现代还是传统时代,在人们对女性及其价值观的评价和判断中,年龄的影响是非常显著的。
孔子所谓“三十而立”,一方面是他晚年对自己人生经验的回顾和总结,另一方面被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普适性,逐渐成为所有人生活的一大参考标准。在此基础上,当这个节点发展出更为详细的应该完成或达到的人生阶段和职业地图时,个体作为社会群体中的一员,其人生轨迹大多是可预测的。在传统“男女之别”基础上开启的两性教育和生活背后,隐藏着一种稳定的预期,一种与整个社会区分相联系的结构。
在剧中,到了一定年龄要做什么或完成什么,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这种想法不仅存在于钟或母亲的想法中,也一直存在于或钟公司这样的同事的想法中。当“三十而立”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逐渐脱离其原有的语境,开始展现出新的内涵,当它与“结婚”等概念结合在一起时,传统的只属于男性的“特权”也开始落到女性的肩上。
当这个要求与自古以来就笼罩着女性的年龄问题不谋而合时,我们发现一种双重压力油然而生。
《完美女人》
面对家务和工作的双重压力。
随着妇女解放和女权运动带来的现代性别平等的发展,女性走出家庭,进入社会领域,通过工作寻求个人经济独立,实现自我价值的建构。所以目前很多曾经只属于男性的领域和权利也向女性开放。然而,在获得这些权利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传统的性别观念和性别制度根深蒂固及其在各个方面的潜移默化的发展和繁衍,导致了现在的性别隔离、剥削和压迫往往变得更加隐蔽,从而导致女性往往陷入双重困境。
比如很多文章讨论剧中的“全职主妇”顾佳是否可以算是独立女性的时候,上野千冢。
(《三十而已》 )
然而,人们发现,现代女性经常会遇到家务和工作的双重压力。女性的年龄也成了压抑的隐性来源。一方面,我们鼓励女性接受教育,或者
选择自己心仪的工作,但另一方面围绕着女性年龄的各种讨论中所隐藏的性别歧视、陈词滥调和刻板印象,却始终束缚或是使得女性焦虑。《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作者: [日] 上野千鹤子,译者: 邹韵 / 薛梅,版本: 绿林社|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
在《三十而已》中的三位女主大概都是大学毕业即进入社会工作,因此她们未成为许多人提起总是充满各种阴阳怪气的女博士,并且因为顾佳和钟晓芹都结了婚,也没成为内含着各种负面印象的“剩女”。当王漫妮的母亲反复催她结婚时,也便提到“剩女”一词来吓唬她,也因为王漫妮刚刚进入三十岁,且剧中又为她安排了偶遇中的男友,而似乎使她能够摆脱这一标签。
《三十而已》剧照,图为王漫妮与男友梁正贤。
人们对于女性年龄的讨论中渗透着传统关于女性的各种刻板印象,尤其是根据女性的外貌和年龄来对其进行评价。一方面,人们鼓励女性的独立和根据她们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的方式,但另一方面,无论是作为这些女孩们的家长
(尤其是母亲)
,还是女性自己,她们都能清晰地意识到社会性别制度及其意识形态中依旧隐藏的各种歧视和区隔。
在王漫妮和钟晓芹的工作中,女性员工的年龄被反复提及,成为她们晋升和事业发展上的一个重要绊脚石
(男性员工则往往因为年龄的增加而被转化为经验资本,成为其晋升的敲门砖)
。当顾佳前往万总那里希望挽回这个大客户时,后者看重的并非她在工作上的专业,而是其姿色
(又如年轻女性在职场中遭遇着几乎是结构性的性骚扰)
。而在顾佳的太太圈,年龄同样钳制着女性,因为她们似乎随时需要面临着丈夫在外面找更年轻女孩而抛弃她们的危机。也正是根据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些太太圈的贵妇人们大概算不上“独立女性”,因为她们最终都依附于——无论是经济还是其婚姻——丈夫;作为续娶的于太太便处于这样的境遇。在王漫妮遇见的那位购买百万项链的女客户那里,我们不是见证了这样的故事吗?
《三十而已》剧照,图为钟晓芹与钟晓阳。
在《三十而已》中,相比于顾佳和王漫妮的清晰和理智,钟晓芹时常显得糊里糊涂,这一点不仅能从她的婚姻生活看出来,也能从她在工作中的表现里发现。当她最终因孩子的流产这个触发点而选择离婚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随波逐流。钟晓芹对于婚姻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说是她自我意识的选择,不如说是在其强势的母亲的各种劝说以及周围其他人生活的影响下做出的“选择”。就如她对陈屿说的:“我以为女孩子只要嫁了人,就过上了正常的日子……我觉得我达标了”。正是这句话透露出了那个隐藏不可见的社会结构,即关于个体人生和生活的各种规定和要求,牵制着我们有限的选择。
什么是“正常的日子”?什么是“达标了”?标准是什么?从钟晓芹对顾佳幸福婚姻的羡慕来看,或者正是那样相亲相爱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就是“正常的日子”。因为反观她和陈屿的婚姻,更像是两个合租的室友,再加上陈屿本身的淡漠甚至是自私而导致钟晓芹始终难以体验到婚姻中——那些无论是来自于母亲的唠叨还是她从顾佳与其他人的婚姻中所看到的——幸福与甜蜜。
“完美女人”遮蔽的,
正是背后不平等的权力结构
除此之外,我们也发现,在剧中当人们谈论婚姻时,“爱”的身影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却是传统婚姻制度中的诸多在其后被渐渐有意隐藏的部分,除了各种由此而获得的法律权益之外,还有更为实际的诸如能有人彼此照顾
(尤其在老年)
等目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似乎更为重要,即作为个体人生和生活中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否则就不“达标”)
。并且这些“任务”往往被建构成自然的,而掩盖了其本身的社会性。
也正因此,人们质疑选择单身的男女,并且依旧把是否成婚作为“成人”的一个重要标准。而当女性选择单身,由此引发的焦虑小到父母、周围的同事所引发的讨论。在兔草小说集《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中,单身女性所面对的与其说是自我设下的困境,不如说是对外界环境的内化而形成的苦恼,上到关于民族国家甚至人类的繁衍等等。由此所形成的“凝视”目光,往往导致女性为此承担更多的压力。这或许也就是钟晓芹不愿告诉父母以及同事自己离婚的原因之一。
当“完美婚姻”和“完美家庭”在现代资本主义和消费社会中渐渐成为人们的关注焦点时,选择单身也便成了“正常的日子”的边缘,并且往往被隐秘地排斥在主流社会性别制度以及意识形态的表现和宣传之中。
然而,在“完美婚姻”中的“为爱成婚”的起源点却如美国学者斯蒂芬妮·孔茨在其同名专著《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中所发现的,因为爱情而选择成婚这一现象仅仅起源于近代。
曾经属于家族之间建立在经济、阶级和社会地位以及权力的联盟的婚姻制度,渐渐在其后为尊重个体的选择以及爱情所取代而成为现代社会和启蒙中的一个重要标志。但在孔茨看来,“为爱成婚”本身就是把双刃剑,因为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本身就好似建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旦爱情消失了,为了尊重这一原则也就往往导致婚姻的结束。这一点,在钟晓芹和陈屿的婚姻中体现得最为典型,他们曾经因爱结婚,如今觉得爱情没有了也便离婚了。而根据故事的发展我们也会发现,当顾佳发现丈夫出轨时,她同样需要面临这一选择。
《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作者: [美]斯蒂芬妮·孔茨,译者: 刘君宇,版本: 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 2020年3月
然而,伴随着“为爱成婚”在现代渐渐成为主流的同时,传统围绕在婚姻上的各种因素也并未彻底消失,其中诸如“门当户对”的观念也再次出现,而也正是这一点让王漫妮对于在邮轮上偶遇的梁正贤颇不放心。王漫妮的故事颇具传统偶像剧的特色,一方面她始终清晰地划定自己和梁正贤之间在金钱上的优艾设计网_设计界限,维持自我独立;另一方面,“白马王子”疾风暴雨式的追求也浪漫十足。在这里,编剧似乎想把两点融合在一起,从而既能取消传统此类浪漫言情故事中的诸多性别剥削,也能满足人们对都市爱情的想象。
但就如珍妮斯·A.拉德威在《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中所指出的,这类浪漫故事最终往往会削弱或是转移了我们对齐大非偶的关注,以及在其浪漫爱情下的诸如阶级、婚姻利益和两性处境不平衡的问题。女性最终依旧被强调作为恋人、妻子和母亲的男性附属身份出现,从而忽略了对父权结构的批判。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作者: [美国]珍妮斯·A. 拉德威,译者: 胡淑陈,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20年7月
在某种程度上,顾佳或许更符合我们对“独立女性”的认知,即使她宣称自己是家庭主妇。但在剧中,她却是十项全能选手,不仅把家庭和儿子教育处理得十分恰当,帮着闺蜜解决家庭和个人问题,而且也为丈夫的工作出谋划策,甚至许多次都是她使得公司的处境转危为安……这样一个“完美女人”的形象不由让人想到《美国夫人》中的菲利丝·施拉夫利,她同样宣称自己是个家庭主妇,但与此同时也帮助丈夫的事业,并最终谋求自己的事业发展。忽视她们之间在两性观念和一些特定状况上的差异,顾佳和施拉夫利似乎都完美地阐释了“完美女人”的形象,从而既挑战又扩展了传统对“独立女性”的认识。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注意的是,无论是顾佳还是施拉夫利所塑造的这一既承担着家庭义务又完美地在职场中风生水起的“完美女人”,或许更可能是一种双刃剑。一方面它证明了女性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它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攻击女性的工具,即否认女性遭遇的家庭和职场的双重压力,并且把无法达到完美平衡的责任归咎在个体女性身上,从而忽略最主要的社会性别权力结构的问题。这不就是施拉夫利攻击女权运动的主要观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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